假如女儿不是近视,假如女儿医院,假如不是正月初七——“人日节”这一天来到这里,或许,在茫茫人海中,我这辈子再也遇见不到他。
院长简介跃然在海报上,他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戴着一副金丝镶边眼镜,英俊威武,海报上内容介绍道:本科毕业于某著名医科大学,硕士和博士分别就读于美国某著名大学,系某某协会理事、某某学会执行理事一大堆头衔……那派头,俨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重量级医学专家。这些文字加上图片的介绍,把我看的一愣一愣的。
如果真是他,我却浑然不觉,只依稀记得他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出去混日子了。
时间回到30年前。年底,妈妈拖家带口,把我们姐弟三人加上外婆从桐城县聚到了爸爸的单位——铜陵有色凤凰山铜矿,简称“凤矿”。从此,凤矿就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凤矿类似于于一个城镇,有工厂、饭店、菜市场、医院、邮电局、百货公司、电影院、学校等,从70年代初期开始,全国各地的被招工的陆续进驻,到了90年代中期,三教九流,行商坐贾,这里繁荣一时。
他是我的邻居,家中弟兄四个,他排行老三,左邻右舍包括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弟弟都喊他“三孬子”,这个称呼是依次排列下来的,他的大哥叫“大孬子”,二哥叫“二孬子”,小弟被人呼作“小孬子”。我爸爸妈妈却让我不要那样喊他,要喊他“三哥”,爸妈说,穷不过三代,富也不过三代,做人处事,把眼光放长远些。
三哥父亲原来也是从农村被招到矿山的,吃了多年公家饭,干的是“放炮工”的体力活,下班后,没事喜欢端着茶杯蹲在门口看女人,当看到穿裙子的漂亮女人,眼睛能眯成一条缝。80年代初期,医院分来一个年轻护士,过日子特别节俭,为了省去女澡堂的5分钱的一张澡票,在夏天,经常于交接班之前用电炉子烧两壶水,就在办公室搓澡,将就了无数次,那办公室的窗帘也不是那么严实,时间长了,就被人发现了小秘密,这其中包括三哥精气旺盛的父亲,一日,医院后窗正偷看护士洗澡,被另外一个来偷看的人现场逮个正着,在83年那次严打中,被定为“流氓罪”,判了六年,三哥父亲改造积极,提前一年放了出来,作为“两劳人员”被分在有色凤矿劳动服务公司工作,劳动服务公司属于“集体制”,相对于之前的“全民所有制”,身份和待遇都大大降低。三哥父亲脾气越来越暴躁,一有不快之事,便将情绪发泄在四个儿子身上。
三哥的大哥、二哥自小受暴力影响,渐渐学会了以暴制暴,和凤矿、、狮矿周边的混混纠结在一起,干起了偷窃扒拿、敲诈勒索的勾当。每每外面人找上门,大哥和二哥不在家,三哥父亲控制不住内心的狂躁,就指着在家的三哥鼻子开骂,甚至拳脚相加。
三哥后来同样走上了大哥和二哥的路。那条路,显然是被时代给放逐了。那年,三哥正在读小学最后一年。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一家人正在午睡,三哥的父亲又在发牢骚,说劳动服务公司会计因为他有几次迟到要扣工资,原本出头的工资两扣三扣扣没了,兄弟三个听到后,义愤填膺。老大和老二找来一圈电线,剥了外皮,把铜丝内芯裹成一个球,三兄弟就去了会计办公室,老大和老二怂恿三哥拿着铜球去威胁会计,三哥胆子小,不敢。到了会计室门口,老二就一脚踹了进去,老大拿着铜球敲那会计脑门,一边不停地敲一边咬牙切齿地吼道:“听港(说)你狗日要扣老子家钱,个是啊?”那会计没见过此阵容,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解释误会、误会。一旁的三哥第一次在战战兢兢中见识了用武力解决问题的简单和粗暴,但,行之有效。
任何时代,你都无法真正地选择想要的生活,即使你有目标,双脚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带入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生活,也可能是另一种生存。这事没完,不久后,劳动服务公司经理知道此事,秋后开始算三哥老子账,处处给他穿小鞋,找麻烦,扬言要开除三哥老子。三兄弟一不做二不休,一天晚上,趁着夜色,三兄弟在附近农村的厕所挑了担粪水直奔去了经理家,经理不在家,他老婆开的门,那一瞬间,一桶粪水就泼进了经理家里,另一桶倒在经理的家门口,粪水漫过楼道,臭气熏天。凤矿保卫科的经警很快来了,三兄弟被戴上手铐。经理是个聪明人,他怕日后受到报复,没几天,三兄弟被放了出来。
三哥跟着老大老二长期混匿于近郊,后来,势力扩展到二冶、一冶、铜陵县、东村一带。我在有色中学读高中时,受到边上一小混混敲诈勒索食堂饭票和不多的生活费,还被挨打过三两回,心理和身体都遭遇了极大的伤害,周末回到凤矿,我把此事告诉了三哥,三哥不由分说,带了几个人来到二冶,和二冶本地的几个混混集合,在二冶菜市场的一家小餐馆找到那位敲诈我的小混混,三哥确认了该人的身份后先给了他几大巴掌,那小混混惯性跪了下来,双手抱着脑袋蹲在了墙边,三哥指挥边上几个混混用脚猛踹,一会儿,我看到那小混混头上血流不止,心里突然很害怕,就立马上前阻止了他们的暴力行为。这以后,那小混混再也没找过我任何麻烦。
也就在那一年,三哥的小弟也不上学了,他们一家六口人,混事的占据四个,达到66.7%。三哥弟弟缺钱花,后来伙同一批人蒙面拿砍刀闯入了凤矿铁子凼的一家赌场,这伙人手法生疏,很快,市里的警察把他们一起收进了网兜。三哥的弟弟被关进了铜陵县看守所,不二日,铜陵县看守所的一个“牢头”打死了他。这个讯息,对三哥,对他全家,都是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沉重打击。
三兄弟决定洗心革面,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们去了厦门打工。从那个时候,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三哥,每次回到凤矿,我都在想,这辈子,我还能不能见到三哥?
三哥也快50岁的人了吧?
我医院大厅里的那张海报,同名同姓,这是三哥吗?我不敢完全肯定。导医小姐走了过来,我赶紧说要找院长,导医小姐看我这么急切,大概以为我是医闹一类的分子,就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你你打个电话给院长,说我要见他,我是凤矿人,叫徐刚。
三楼的院长办公室,站在我眼前的,我确定他就是三哥,二十年没见的三哥,我的泪水瞬间淌了下来,三哥抽出纸巾,递给我,自己也擦拭着。
真没想到,三哥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
三哥和两个哥哥来到厦门,一开始在工地做小工,后来做保安,再后来帮包工头管理仓库等,包工头是三明人,也是一路打拼过来的,那几年,建筑产业并不红火,挣得都是血汗钱,年底还不一定能结到钱,包工头受到老板压制,还有可能跑路,包工头没法向下面兄弟交代,包工头后来就不干了,三兄弟很忠义厚道,没有找包工头要钱吵闹,包工头带着他们三个兄弟回到了三明做起了小吃买卖,包工头的“沙县小吃”生意越做越大,三兄弟后来单独租了门面,也越做越大,还将店面开到了莆田。三兄弟意识到小吃生意在莆田是最低层的小本买卖,跟修鞋补锅的一样,没有人瞧得起他们,这个时代,精神修炼再好的意气,也托不起肉身裸露的欲望,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三兄弟跟着莆田的那一帮朋友打杂,先是做起了“游医”,奔梭全国各地贴小广告,专治“狐臭、淋病、性病”,三兄弟良心经常受到击打,他们积累了一些资金,渐渐脱离这个行业,走上了经营医疗器械的正规生意,十几年过去了,三兄弟一路艰苦打拼,分别在南京、合肥和T医院。
当30年后的春天再次到来,一个时代,已经灯火阑珊。三哥说起过去的事,经不住感叹。我问起他的父亲和母亲,三哥扭过头去,泪水汪汪,时间是个很残忍的东西,一场梦醒来,年少散去,青春成为别人的代名词,我们都知道再也无法回去。
假如再回到30年前,假如再给三哥一次机会,假如我医院,所有的现在时,正在也必将成为过去时……人生,没有假如。
铜陵市作家协会微刊编委会主任:
程保平
编委会成员(按姓氏笔画):
马书玉、王陵萍、朱斌峰、陈七一、
吴笛、吴国华、余徐刚、徐连祥、
章宪法、曹应东、程保平、谢思球、
董改正、鲍安顺、臧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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